清华大学教授白峰杉:低龄学段的教育要慎用人工智能 2025-05-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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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峰杉,清华大学数学科学系教授,全国中小学科学教育专家委员会教育实践分委会副主任

智能革命作为人类历史上又一次巨大的文明演化,已成为今天的社会热点。智能化时代的到来将改写历史,但对教育而言并非一路高歌,很可能是喜忧参半。在“积极拥抱人工智能”的社会热潮中,教育工作者尤其要保持足够的冷静,理性地关注和思考人工智能在教育中的应用,积极但不失谨慎地行动。

一、从工业化到智能化:一次巨大的社会转型

今天,人类正在从工业化社会步入智能化社会。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·赫拉利在《人类简史》中指出,人类近一万年的社会生活方式经历了两次大的变化,今天正在经历第三次巨大的变化。人类经历农业革命进入农耕时代,是从一万年前开始的,经历工业革命进入工业时代则是最近两三百年的事情。工业革命的本质是人的体力外包,而今天我们正在经历的智能革命,人的脑力劳动开始外包,或者乐观一点说就是解放大脑。当脑力劳动开始深度外包的时候,教育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,我们需要用教育的第一性原理深度思考这个大问题。

农业革命是千年尺度的进程,时间窗口期很大,我们没有错过,中国人在农耕时代拿到了比较大的文明红利;工业革命是百年尺度的进程,时间窗口期比较小,因历史的原因我们错过了定义工业时代的机会(这也即是“李约瑟之问”试图探讨的)。在过去的百余年里,我们一直处于追赶的状态,在工业时代拿到的红利有限;如今,智能革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,其时间窗口期以“数十年”为计,远比以往任何一次社会变革更短暂,也更紧迫。这意味着挑战更大,机会更稀缺。谁能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把握住机遇,谁就有可能定义未来并主导即将到来的智能时代。我们正身处一个巨变的时代,正如尤瓦尔·赫拉利在最近的访谈中所言,今天的历史学家甚至无法预测10年后的世界。这种未来的高度不确定性,正是人类文明从未经历过的全新局面。

在以人的体力外包为标志的工业革命中,教育从小规模走向了大规模。工业革命之前,无论在什么样的文化或文明中,教育都是小规模的,只有少数人接受教育,教育是个性化的,是关注人的个体差异的。教育在工业化进程中不可避免地导致规模化,而当教育规模化的时候,采用的方式是标准化。今天教育的许多问题,正是源于采用了这样一种没有充分体现人性的方式,这无疑是矮化了教育,也窄化了教育。

基于此,我们今天对教育本质的反思,应该是如何突破标准化、回归个性化。真正好的教育一定是个性化的。回顾35年的教书生涯,我认为20年前的学生更有创造力。今天的孩子很小就进入了这种所谓的标准化的过程,考试过分低龄化,摧毁了孩子的好奇心,创造性就无从谈起了。

对教育来讲,形势严峻且逼人。今天的教师成长于工业时代,其教育也是在工业时代完成的,但是我们培养的孩子是信息时代的人,世界已发生巨变,我们不要过度相信已有的经验。

人的智力活动非常复杂,人对自己,对智力、意识等方面的认识是有限的。著名教育心理学家本杰明·布卢姆将认知领域的教育目标分为记忆、理解、应用、分析、评价、创造六个层次(见图1),对我们非常有启发意义。本文试图借助布卢姆对教育目标的分类作为认知分层,刻画今天人类脑力外包的深度,也就是今天人工智能的认知水平。

20多年前我就开始讲,人的脑力开始外包了。有了互联网,特别是有了高效的网页搜索之后,人的记忆就开始外包,我们不需要记忆那么多内容了。回想那时候的心情,我是非常高兴的。以人脸识别、机器翻译等技术成熟并进入大规模市场应用为标志,人类脑力的外包到了理解层,大规模的自动化流水线导致部分产业工人被机器人所替代。这一轮以ChatGPT(包括DeepSeek)为标志的人工智能发展高潮的到来,却让我感到很焦虑,与20多年前的心态完全不同。从人类脑力外包的视角来看,今天的外包已经到了认知的应用层。认知层级内的积累是从1到10或者从10到1000的,认知层级间的跃迁如同从0到1,是突变,可能引起结构性改变,更加值得关注。这一轮人工智能实现的不仅是认知层级的再次跃迁,而且将低阶认知全部外包给了机器。在低阶认知上,人工智能将很快会完胜人类。工业化塑造了当下的教育,其核心是对“已知”的学习与传授,认知培养主要停留在低阶层次——记忆、理解和应用。然而,面向未来的教育,则强调高阶认知,尤其是以创造力和批判性思维为内核的核心素养的发展。这种以创造性为导向的教育转型,是未来社会对人的根本性要求,却恰恰是当前教育体系所不熟悉、不擅长的。这一矛盾,正是教育转型发展中需要直面的关键问题。

二、人工智能的发展路径:过去、当下与未来

今天的人工智能,核心的底层原始创新是1958年发明的集成电路。对集成电路的发展规律简洁又确切的描述是摩尔定律(Moore's Law),由英特尔联合创始人戈登·摩尔(Gordon Moore)于1965年依据观察和预测提出,其内容是:‌同样面积的硅基上可容纳的晶体管数目大约每18个月到24个月增加一倍,性能也将提升一倍,同时价格下降为之前的一半‌。最初的变化是不显著的,2+2=2×2。但是持续了60多年的今天,带来的是一个2的40次方的指数增长,形成了质的飞跃。

我们简单估测一下,1958年可以放一个比特的硅基,15年以后可以是一个KB(千字节),30年以后可以是一个MB(兆字节),45年以后就可以是一个GB(吉字节),今天则可以是一个TB(太字节)。10年以前,手机可以拍照,但是存储空间有限。用了10年的手机,或许功能尚且健全,但存储不足却限制了很多功能的应用。最近10余年在摩尔定律的持续作用下,使得深度学习算法的“深度”得到稳步提升,从而提供了“量变到质变”的可能。

目前,人工智能的底层硬件是GPU(Graphics Processing Unit,图形处理单元),底层算法是人工神经网络。我从事算法和模型研究已40余年,实事求是地说,对于这两个“技术底层”我持很保留的态度。我认为,目前的人工智能尚处于童年期,还是很浅、很粗糙的一个解决方案,从算法的角度看不够智慧,从硬件结构的角度看不够精巧,人工智能的未来充满了原始创新的机遇,一定可以被超越。当下的人工智能值得关注,但不应一味追随与拥抱,当前只是人工智能真正开始发挥作用的原点性时间点。

我们可以历史地看待人工智能,尽管时间不长但有很多精彩的高潮,其价值往往被高估。人工智能这个概念于1956年提出,借助那个时候相对初级的硬件,完成了基于逻辑的若干证明;1997年IBM的超级计算机“深蓝”(DeepBlue)战胜国际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,可以说是高光时刻;2016年DeepMind团队的AlphaGo战胜围棋世界冠军李世石、柯洁是此次人工智能高潮的爆点。2018年的图灵奖(Turing Award)颁给了号称深度学习“三巨头”的人工智能科学家约书亚·本吉奥(Yoshua Bengio)、杰弗里·辛顿(Geoffrey Hinton)和杨立昆(Yann LeCun),以表彰他们为当前人工智能的繁荣发展所奠定的基础。辛顿更是获得202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,DeepMind团队以生命科学研究的革命性成果AlphaFold(是由DeepMind开发的一种人工智能系统)获2024年的诺贝尔化学奖。

那么,人工智能是要一路高歌了吗?南京大学党委书记、中国科学院院士谭铁牛在2025中国移动云智算大会上的演讲表现出足够的冷静,认为人工智能发展到今天经历了“三起两落”,我深表认同。基于此,我认为人工智能有“三起”也会有“三落”,同时其第四次兴起更值得期待,未来会有更加原创性的突破。图灵奖得主杨立昆在近期的访谈中反复强调,学术界不要“卷”语言大模型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、心理学家丹尼尔·卡内曼(Daniel Kahneman)在其著作《思考,快与慢》(Thinking, Fast and Slow)中提出,人类的思维方式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的系统:系统1(快思考)和系统2(慢思考)。杨立昆认为,以ChatGPT为代表的是快思考,人类真正的深度思考在系统2,这应当是未来人工智能发展的关注点之一。对于今天人工智能的发展,我认为AlphaFold要比ChatGPT更加重要。

1890年10月9日,人类首次以动力飞行器实现了空中飞行,法国工程师和发明家克莱芒·阿德尔发明的是一架模仿蝙蝠的飞机,是模仿自然界飞行生物的扑翼飞行器;而1903年莱特兄弟的飞机则是第一架螺旋桨飞机。飞行器的核心是升力和推进力,而不是“翅膀”。人工智能不应当只是模仿脑细胞和突触。如果以飞行器与人工智能发展做类比,今天的神经网络深度学习也许更接近阿德尔的扑翼飞行器。之所以说人工智能未来可期,是因为会出现类似螺旋桨飞行器的下一代人工智能,也许还有类似喷气式飞行器的再下一代人工智能,甚至还有类似固体燃料的更高速的飞行器的人工智能,让人类飞出太阳系甚至飞出银河系,那才是人工智能真正的未来。

三、人工智能的教育应用:低龄学段要格外谨慎

随着工业革命的推进,人类逐渐把体力外包给了机器,一度因此而乐观;而今天,我们正处于智能革命的浪潮中,脑力劳动也在加速被人工智能取代。拥抱人工智能,真的可以盲目乐观吗?如果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都外包了,那么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?当外包成为常态,真正值得我们追问的也许是:在智能时代,我们如何才能不被时代所抛弃?又如何才能让人的精神与价值“不衰老”?

工业时代的教育,学生往往学习已知,知识即是目的。目标单一,维度单一,呈现有序关系。今天的教育过于“内卷”,家长害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,面对家长的焦虑,我们常常宽慰自己“人生是长跑,不是短跑,起点不重要”,主张“终身学习”。

而智能时代,人生不是短跑,更不仅仅是长跑,更恰当的比喻应当是“铁人三项”。长跑是学习已知,是今天的教育最熟悉的;游泳是探索未知,是需要童子功的,要从娃娃抓起,也是今天的教育最不擅长的;骑自行车则是与人工智能协同工作,是未来的人生常态。所以,智能时代的教育是超越单一维度的,至少要关注“学习已知”“探索未知”和“与人工智能协同工作”三个维度。超越单一维度的教育,不再呈现有序关系,甚至也可以从根本上解决“内卷”的问题。

智能时代人类脑力的外包,致使人类的已知成为机器的领地,知识在教育中只是手段。“探索未知”应当成为智能时代教育的核心着力点,“与人工智能协同工作”则是未来人的日常和最终归宿,教育不需要也不应当在人工智能上过早着力。如图2所示,是不同人生阶段人在三个不同维度上的理想分配。“探索未知”是孩子的天性,我认为在孩子的低龄段,教育(特别包括家庭教育和幼儿园教育)要顺应孩子的天性,不要过早、过度学习已知,要努力呵护孩子探索未知的欲望,呵护孩子的无知空间,为其打下终生幸福的基石。对于成年人,则要保护好未知空间,从而持续拥有探索未知的欲望,就会激发不断学习已知的动力,才会让人远离衰老。在爱因斯坦晚年的时候,有人问他:“你的成就从哪里来?”他回答说:“一辈子好奇。”一辈子好奇就是一辈子始终拥有探索未知的欲望,这成就了他科学上的伟大和人生的幸福。

为什么今天的孩子会出这么多问题?正是因为有过早、过多的“标准答案”在打压和抑制其探索未知的欲望。尽管探索未知是孩子的天性,但是他们仍然无法抗拒逆天性的长期压制,甚至有不少孩子到10岁左右就失去了探索未知的欲望,明显的表现是不会提出问题了。探索未知的欲望如此宝贵,“学习已知”不应去抢占低龄段这个黄金窗口期,对于低龄段的孩子而言,要远离人工智能。我认为6岁以前应尽可能把更多的时间交给孩子,让他们去自由探索。

“学习已知”会在孩子18岁的时候达到人生高峰。一个理想的18岁,应该是仍然能葆有探索未知的强烈欲望(这个欲望可以被压缩甚至被压抑,但不能是0,更不能多年为0);当孩子上大学之后,开始接触一个与高中生活完全不同的新环境,对于探索未知的欲望应当反弹,要比18岁时更大,才能够成就一段好的大学教育。

在这一意义上,智能时代人真正的衰老,就是失去了探索未知的欲望,从而失去学习已知的动力。所以,未来的教育、未来的理想人生,非常重要的一个目标就是保护人探索未知的欲望,延缓人的衰老。

今天的教育其实是满足工业化要求的,培养的是工业时代的人。过去一个时期,为了满足迅速实现工业化的要求,我们采用了过度标准化的手段,矮化和窄化了教育。人工智能时代,我们应同样保持警惕。人工智能只是工具,教师适度拥抱人工智能是可以的,让教育在人工智能的支撑下回归个性化,则是应当努力追求的。面对智能时代对拔尖创新人才的迫切需求,“钱学森之问”需要整个社会共同作答。对于未成年人,特别是低龄段的孩子,远离人工智能才能使其智能充分发展,才能成长为智能时代真正有价值的人。

文章来源:《中国基础教育》2025年第5期